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说“自谦”

编辑日期:2020/7/17 9:10:55   作者:新闻中心   

陈  进

西方基督教哲学将骄傲列入七宗罪之一,王阳明《传习录》亦言傲乃“众恶之魁”。所以,在憎恶骄傲上,中西攸同。骄傲既然可犯众怒,没有“虽千万人吾往矣”气魄的人们只得趋利避害,于是,自谦等于自保。民谚云:“枪打出头鸟”,“出檐椽子先烂”,《尚书·大禹谟》云:“满招损,谦受益,时乃天道。”皆不出此意之外。自谦的益处一方面在于可以避免群体的加害与孤立,另一方面亦可为自己预设退路,好比两个人同时跳楼,自降一格、楼层低的受到的损害相对较小。譬如说,想要拿金牌的选手比赛前先自谦一番,万一赛后没有达到预期目标,脸面上不至太挂不过去;生意双方合作前先谦虚地声明自己不是君子,亦可避免利益冲突撕破脸皮,露出流氓本质时不至演变得突兀。

自谦固然可以受益,但亦得有度。鲁迅《小杂感》里说:“与名流学者谈,对于他之所讲,当装作偶有不懂之处。太不懂被看轻,太懂了被厌恶。偶有不懂之处,彼此最为合宜。”可见通过自谦去获得利润最大化也是讲究辨证的。

自谦往往有亲疏之别。情感陌生的路人间、下属对上级、勾心斗角还不至翻脸的同僚之间,言语多半谨慎得如同外交辞令,不敢越雷池半步,便闻对方有几句不知是否由衷的褒扬,也需低眉摆手说:“哪里哪里。”倘若两人关系亲密无间,则可率性肆意而谈,麻将桌上的吹嘘炫耀,烂醉酒席的豪言壮语,既是真性情的流露,亦是不必计较忌讳的自由。《传灯录》卷十中侍者问赵州:“和尚见大王来,不下禅床,今日军将来,为什么下?”赵州曰:“第一等人来,禅床上接;中等人来,下禅床接;末等人来,三门外接。”这种颇含禅趣的话语倒阐明了礼节与亲密的反比关系。《论语》中说:“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,近之则不孙,远之则怨。”孔子显然太过刻薄而不通晓世故了,倘若连亲密到床榻之间的夫妻都要守之以礼,谦逊互敬,那么这世界将要失去多少乐趣呢?

自谦之语大多不能当真,堂·吉诃德说:“喜剧里最聪明的角色是傻呼呼的小丑,因为扮演傻角的决不是个傻子。”我们亦可以说,自谦的人必然不是真正一无是处的人。自谦之处往往是他的长处亮点所在,当然也有用弦外之音来旁敲侧击自己的优势的。三国时刘劭《人物志·八观》可以给我们理解自谦的潜在意义以启迪,他在第七观里说:“观其所短,以知其所长。”因此,自谦不尚言谈的人似乎总在表明自己是沉思的实力派;苦诉自己家境贫寒的大学生其实等于在炫示自己智力奇高;自谦老公不会持家的,这一定是在表明自己是贤妻良母了!

用这种思维逻辑深入下去发掘自谦的潜在意义,竟然可以发现自谦可以作为攻击他人的利器,效用由自保的盾牌变成折冲樽俎的长矛。假使刘翔自谦跑得慢,等于在嘲笑世人是蜗牛速度;假使姚明自谦个子矮,是三等残废,那等于在骂世人不知残废到几等。所以,一切强者在弱者面前的自谦都难逃侮辱对方的嫌疑。

不过,“自谦”这个偏正短语虽然中心词在“谦”,但一旦失去了“自”的修饰,那么便风味大变。对于自己的好话应由别人说,坏话只能自己说,这几乎已经成为中国千百年来的潜规则。作家可以谦逊地说自己的作品不好,倘使这话出自同行之口,文坛定然又要徒生杀气,牵出多少笔墨官司?

狡猾地写了这篇文章,相对于“自谦”本身的狡猾来说,还只是挂一漏万。